实际上在与任城王谈话时,拓跋宏就说得很清楚:平城是用武之地,不是文治之都。后来,他又对一位鲜卑名士说: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,何必一定要住在中原?但子孙后代如果永在漠北,又怎么能有良好的教育环境?因此拓跋宏说,移风易俗,势在必行![33]
只不过谁都没想到,他的力度会那么大。
改革是与迁都同步的。太和十八年(494)三月,北魏朝廷举行了最后一次迁都听证会。四月,祭天仪式和地点由鲜卑的西郊改为汉人的南郊。十月,太庙神主和皇帝先后启程。十二月,尚在迁都途中的拓跋宏颁布了社会改革的第一道诏令,禁止士农工商再穿鲜卑服装。[34]
鲜卑人大为不满。
不满是可想而知的,拓跋宏也明白只能循循善诱再加恩威并施。于是,次年(495)五月二十六日,已经到达洛阳的他跟群臣有了一次深入耐心而又惊心动魄的恳谈。
拓跋宏说:请问诸位的心愿,是希望朕和朕的国家能够超过商、周呢,还是比不上汉、晋?
群臣说:当然是超过前王。
拓跋宏又问:那么应该移风易俗呢,还是因循守旧?
群臣答:当然应该日新月异。
又问:只是朕一人刷新呢,还是子子孙孙?
答:当然要传之万代。
再问:这么说诸位不反对改革了?
众人异口同声:上令下行,谁敢反对!
于是拓跋宏说:名不正则言不顺。从今天起,朝堂之上禁止再说鲜卑话。三十岁以上的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,可以从缓。三十岁以下的现任官员,如若胆敢违令,那就是明知故犯,必须撤职查办,诸位以为然否?
群臣说:谨奉圣旨!
拓跋宏又说:朕曾经跟李冲讨论过此事,李冲居然说四方之音无所谓谁是谁非。仅仅这一句他就该死!
李冲赶忙免冠磕头。
拓跋宏拿李冲开刀杀鸡儆猴,确实用心良苦。因为李冲是冯太后的情夫,又是汉人,还是改革派,而且一向为拓跋宏所敬重。如果李冲都该死,其他人呢?
当然都噤若寒蝉。
拓跋宏又责问宫官:朕已明令禁止胡服,但是宫中女人仍然夹领小袖,你们为什么阳奉阴违?
众人都磕起头来。
几天后,改革官方语言的诏令正式下达。
接下来就是一系列政策的出台。比方说,迁入内地的鲜卑人死后一律葬在洛阳,这就等于改变了籍贯;按照汉制使用长尺和大斗,这就改变了度量衡。然而,拓跋宏意犹未尽,他还要改变鲜卑人的姓氏,比如拓跋改成元,步六孤改成陆,等等。所改之姓,多达上百。[35]
下一步,是分定姓族。
姓族其实就是门第,或者说就是高门,只不过一等的叫姓,二等的叫族。姓族名单由官方严格审核,组织部门则按图索骥授予官职。姓族子弟天生就有做官特权,八姓更不得授予低级职位,跟东晋的“上品无寒门”一样。
显然,这是魏晋门阀制度的鲜卑化。这个制度一旦实行,鲜卑人便也就有了门第。结果是什么呢?是门当户对的胡汉两族可以通婚。事实上拓跋宏紧接着就下达了一纸诏书,命令他的六个弟弟娶汉人四大家族的女儿为妻。
皇族与汉族通婚,示范作用当然显著。当其他鲜卑人也纷纷效法时,民族融合就得到彻底实现。当然,是作为少数民族的鲜卑像盐一样溶化在汉民族的水中。
更何况,他们还都得着汉服,说汉语。
这可真是大混血。
混血是种族的,是文化的,也是政治的。实际上,姓族制度建立以后,士庶之别就取代了胡汉分野。民族界限模糊了,身份认同从族别变成了门第。鲜卑的豪门与汉人的望族共同组成统治阶级,下层则混为一谈。这正是当年崔浩的理想,拓跋宏则把它变成了现实。[36]
与此同时,洛阳也再度成为华夏文化的中心。拓跋宏迁都三十多年后,一位名叫陈庆之的南梁将领曾这样描述他亲赴洛阳的切身感受:我原本以为两京沦陷之后,长江以北便都变成了戎狄之乡。这次到洛阳,才知道衣冠人物尽在中原,根本不是我们江东可比的。[37]
拓跋宏成功了。他其实已是中华皇帝,虽然也只有半壁江山。但他开创了一种可能性,那就是由胡汉混血的北方来统一中国,从而创建新的中华文明。
这就是鲜卑人的历史功绩。
那么,原本代表华夏正宗的南朝又如何呢?